文 郝建/北京

怪异矛盾的老西部故事

2019年的奥斯卡提名作品中，《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是一部非常奇怪的西部片，它充满了让人难以解读的东西。

这部作品由美国著名的兄弟组合科恩兄弟创作，网飞（Netflix）公司出品，获得三项奥斯卡提名：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服装设计、最佳原创歌曲。2018年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剧本奖。

这部作品有许多矛盾、许多张力，值得细细琢磨。它有六个故事，各自独立，但结构上又有内在的统一性，彼此有所呼应；它处处像西部片，又处处反西部片；它展现西部的青山绿水、旷野雪原，但读罢却令人情绪灰暗；它的故事调子和叙事走向黑暗，但形式语言极其唯美。这是一部典型的科恩式作品。

初看这部歌谣组曲，最打动我的倒不是科恩兄弟闻名遐迩的黑色风格，而是其中那种不显山不露水，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式感。这是一直以来我对科恩兄弟的感觉，不管是经典形态黑色电影的《缺席的人》，还是黑色喜剧《抚养亚利桑纳》《巴顿·芬克》，或者是最不像黑色电影的黑色电影《冰雪暴》，作品中渗透着某种独特的味道，要用克莱夫·贝尔的词来讲就是一种“有趣味的形式”。

在这部作品里，他们讲了六个上个世纪、或者上上个世纪的西部故事，这些故事的讲法处处都是循规蹈矩的旧套路，却处处都有胆大妄为的翻新。这些故事充满了电影的仪式感，但又弥漫着语言的新鲜和破格。

这是一组优美的歌谣，也是几首黑透了的哀歌。

被涂抹、被改写的西部片百科全书

在科恩兄弟的作品里，总会看到他们在与电影史上的大家名作在对话、在戏谑、在反讽。

本片的六个故事中充满了大量与西部片的自我相关。片中许多场景都是西部片的经典题材，骑马过荒原，酒吧斗殴、绞刑惩罚、枪手对决、荒野淘金以及与印第安人的血腥枪战。它与西部片历史相关，与西部片的模式、惯例紧密相关，巧妙对话。

《黄金谷》和《受惊女孩》里的地平线处理和落日余晖的美丽镜头，让人想起《太阳浴血记》的构图和光色。酒吧里的无规则枪击和法官对罪犯的随意处置让我想起经典时期西部片的自信和正义感。《黄金谷》的故事很容易让观众想起1948年约翰·休斯顿拍摄的《宝石岭》。只不过那里头的兄弟反目谋杀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山脚下孤独淘金者的撞大运故事，变成了毫无征兆就出现在身后的夺金杀手。《受惊的女孩》让人想起《搜索者》等西部片，两兄弟在2010年翻拍过约翰·福特的《大地惊雷》。但是在这部作品里，从印第安袭击者马队那里拯救白人女孩的故事却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悲惨结局。这个结局由偶然性导致，故事结尾的文字让观众情绪走向一片悲凉。

第一个故事中，唱歌跳舞的神枪手故事用服装与经典西部片弄出了些许调戏和反讽。历史上有一段时间，西部片中的服装使用也有常规，白衣服白帽子往往代表正义牛仔，而黑衣服则是邪恶歹徒的标配。在这个故事里，一身白衣白帽的牛仔是个喜欢唱歌跳舞的神枪手，但他是个在逃的通缉犯。这个耍弄六响枪的高手后来被那个莫名出现的黑衣枪手一枪毙命。传统西部片的那份善恶之辨，那种惩恶扬善的信心在这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世事无常的哀叹。

第六个故事中，马车里封闭空间的各色人等是不是很容易让人想起《关山飞渡》，而车里夸夸其谈的赏金杀手也许让人回忆起塞尔乔·莱昂内的《为了更多的钱》（《赏金杀手》）。只不过，这回马车顶上带着的是换钱的死尸。

偶然性与死亡肆虐的西部

每年的奥斯卡颁奖季，我和几个朋友都会做一个竞猜，押宝哪些作品能在中国上映，我认为这部歌谣不可能，因为它太“黑色”。
这部作品中的黑色情感主要是由那些无端降临的死亡和精心安排的偶然性造成的。这里有欢快跳跃的歌舞，但那是酒吧杀戮之后的无厘头狂欢，虽然有荒野上行进的大篷车和牛仔与印第安人的枪战，但结局却是被保护女孩的自杀；那个我不肯看第二遍的《饭票》，处处都在挖掘人性的邪恶，对世事无常的无奈和悲叹。

《阿尔戈多内斯附近》描写了一个抢银行的牛仔，他的命运好像完全被一些可笑无厘头的偶然性左右。这个牛仔持枪抢劫，不可一世，却被那个银行的出纳老头打晕。他被抓获，牛仔执法队把他悬吊在树上准备处死，几个牛仔讨论处决他之后把他的那匹马送给谁，却被突然闯入的印第安袭击马队搅散了。只剩他一人被绳索勒脖子吊在树上，他的性命只能指望他骑坐在身下的马不要走动。万幸，一个路过的赶牛者救了他，谁知道那群牛又是被偷来的。于是他再次被一个粗鄙的法官判处绞刑。绳索再次把他挂起，黑布突然套上，画面全黑，故事以死亡终结。

《受惊女孩》写两个牛仔保护女孩的故事。牛仔的求婚写得温馨而富有尊严感，可是当另一个牛仔浴血奋战击退印第安马队时，却发现女孩已经对自己额头开了一枪，因为她误解了战斗的结局，自己先行了断。在科恩兄弟这里，许多死亡都是由偶然带来。

最黑色的故事肯定是《饭票》。这个诗歌伴随的故事阴冷得让我不敢直视，那位没有四肢的讲演者，声音悦耳动听，每晚吟咏文学名著和名人演讲，由亨利·梅林扮演，这个小帅哥曾经演过《哈利波特》中的达力·德思礼。他与赶着马车的利亚姆·尼森（《辛德勒的名单》中的救世英雄扮演者）是一对西部游吟诗人组合。他们穿越雪原山岭，给西部村庄带去戏剧和诗歌。利亚姆·尼森每天给人彘喂饭，嫖宿性工作者时，他会把亨利·梅林转向背身。可是有一天，一只会做算术的家禽抢走了他们的本来就不多的观众，利亚姆·文森买下了那只母鸡。于是，马车再次前进在雪原上时，我们听到大石头落水的一声巨响。利亚姆·尼森最后那个走向马车的镜头让我不寒而栗，让我做噩梦，他背着手走向车里的人彘，脸上第一次带着微笑，那不知是微笑还是狞笑。马车继续在雪原上行走，但车里只挂着那个鸡笼子。

亮丽诗意的西部图景

电影的画面营造，几乎全无黑色电影的那些视觉习惯，或许《饭票》夜景用得多一些，影调比较阴暗，但也绝不是《色戒》《七宗罪》那种大光比，分割画面式的经典黑色视觉风格，也没有雨水冲刷的城市街道。在视觉画面方面，它与《冰雪暴》一样，完全不是黑色电影风格。

本片的视觉图景和电影语言极其漂亮，剪辑精当、帅气。整个视觉系统、电影肌理让我们观看时非常愉悦，它营造了一个阳光明媚的西部，一个辽阔的西部，这是我们熟悉的西部。在《黄金谷》中，可以看到青山绿水，这种翠绿色调是经典西部片中不大看到的。

在这些故事里，落日余晖的暖色调也带来熟悉的西部图景，让我想起《太阳浴血记》中夕阳里的马车在地平线上横移运动的场景。本片的视觉营造与其叙事意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它的叙事充满了对人性绝望、命运偶然性、世事无常的叹息，而它的视觉风格几乎完全看不到传统黑色电影的肌理，甚至连《冰雪暴》中的那一缕喷涌的血色都没有使用到。取而代之的是《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中那阳光明媚的西部旷野，《黄金谷》中的青山翠谷，《饭票》中的茫茫雪原。在《受惊女孩》中，那蜿蜒在草原上的大蓬车队的镜头充满了美感，那是开发西部的史诗性画面。这些视觉处理与传统西部片的视觉模式紧密相连，又因为作者的独特处理而具有一种新鲜的画面质感。
青山绿水中，科恩兄弟营造黑色，这部唯美而黑色的歌谣是不是两兄弟在《老无所依》之后谱写的另一首西部片安魂曲？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研究所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